口述：浙江中医药大学副校长 国家级名中医 方剑乔 教授 整理：谢孜毅 汤婕

 

　　我们在巴西利亚大学

 

　　演示针灸神奇

 

　　1996年上半年，巴西科技部跟我国科技部有一个科技交换合作，他们向我国卫生部发出邀请，希望派2-3名中医，主要是针灸的专家到那里去讲学。

 

　　他们为什么发这个邀请呢？当时他们正在讨论，针灸要不要合法化。

 

　　我跟我们现在的校长范永升教授，两个人就被公派去讲学，范校长讲汤药，我讲针灸，讲了一个月，从北到南，第一站就是巴西利亚大学，当时来听课的，有国会议员，巴西卫生部、科技部官员，医学院的师生，媒体，摄像机一架，“嘶嘶嘶嘶”对着我们。

 

　　讲了课后要演示，演示针灸的疗效，当时我点了两个病种：一个是急性落枕，一个是哮喘发作。

 

　　扶上来一位发作期的哮喘病人，这位70多岁的老太太哮喘急性发作，严重的紫绀，鼻煽，气喘声音重浊，哮鸣音，呼吸困难。

 

　　大家知道，治疗哮喘急性发作，国外没有其他办法，只有激素，治标不治本。

 

　　待她坐定，我就在天突这个地方，取一个穴位，用一根针，轻轻下针，慢慢捻转。

 

　　一秒，两秒……每捻转一次，老太太的呼吸就缓解一点，捻转30秒，留针3分钟，3分钟后，呼吸已经缓解的老太太，自己站了起来，以令人难以置信的眼神，看着我这位远道而去的中国针灸医生。

 

　　百闻不如一见。亲眼目睹哮喘被秒杀，下面掌声雷动。

 

　　老太太下去后，上来一位痛苦的歪脖子落枕男人。

 

　　对针灸来说，治疗落枕，那真是小菜一碟。

 

　　还是一根针，我让患者伸出手，在他手背的落枕穴上，捻针30秒，同时示意患者自己慢慢转动脖子，留针3分钟，3分钟后，僵硬的脖子即活动自如。

 

　　这次是一片惊叹。

 

　　这几十年来，每次到国外做学术交流，演示针灸疗效的时候，我习惯采用的就是单穴治病法，现场效果是在意料之中的。

 

　　针灸治病，最早就源于单穴治病。经过历代发展，逐渐形成配伍处方治病。单穴治病，一针一穴，一病一证，只要辨证准确，取穴得当，运用得法，对多种急性疼痛、炎症、急性危重症，针刺后可以起到立竿见影的效果。如果需要，配合药物治疗，将大大提高治疗效果和水平。

 

　　2009年，巴西针灸学会请我在他们的学术年会上去讲课，这是我第二次去巴西，他们跟我说，1996年的那两个病人，当时被电视台完整拍摄下来，他们当年在国会答辩的时候，成了evidence，证据。

 

　　现在全世界都已经在用

 

　　中国的针灸治病了

 

　　你们问我，40多年来，针灸的国际化，为什么能领先汤药一步？

 

　　针灸的国际化，有一个标志性的节点，就是1972年尼克松总统访华时肺叶切除针麻手术，这以后国际化步伐明显加快。前几年说是167个国家，现在可能不止了，全世界都在不同程度地应用我们的针灸治病。

 

　　要回答针灸为什么先中药一步走向世界，要先知道针灸在中医里面的地位。

 

　　提到针灸，我们首先会想到这是中医中药的一部分。针灸，确实是中医学科的一个主要组成部分，它是什么部分呢？中医的外治部分。医学中的治疗方法无非是内治外治，西医分内科外科，中医也分内科外科。针灸推拿，属于中医外科门类。非专业的人可能不知道，针灸虽然属于中医药的组成部分，但它同时是相对独立的，它有经络学说等独特的理论体系，是与中医(内科、妇科)平行发展的。好比南高峰北高峰都是西湖景点，但它们是两个不同的景点。我们大学每年招生，既有中医专业，也有针灸推拿专业，是单独招生的。为什么针灸的国际化比汤药快？假如它完全包含在中医里面，那就很难单独出去。正因为针灸有自身体系和治疗特点，它自己可以单飞。

 

　　那么，针灸是靠什么单飞的呢？

 

　　一个就是疗效，而且无可比拟。针灸传播到国外以后，不论你是美国人，欧洲人，澳洲人，南美人，非洲人，大家都体验到了近期的、远期的疗效。一个源自中国的传统医学，没有疗效，是不可能传递下去的，最多在你本民族里传播，要传播到另外民族，另外有色人种，传播到世界的每一个角落，没有疗效是不可能的，对不对？

 

　　那么有人说了，世界各民族有疗效的古老疗法也不少，为什么单单针灸誉满天下？问得好！只有你的疗效具有无可比拟的优势时，你才能跨越万水千山。针灸就是具备了这样疗效的一种疗法。

 

　　第二个呢，科研跟上比较快，针灸的治疗机制研究得比较明确，大家相信。针灸作为古老的医学，用现代科学的方法可以验证，可以解释。病治好了，病人相信；操作起来可学可用，立竿见影，医生放心；用科学的方法验证，得出数据，发表论文，学术界也相信。北大医学部、复旦大学上海医学院等不少国内知名医学院的不少大牌教授，包括院士，在研究针灸治疗机制方面都获得过国际声誉。

 

　　第三个，针灸的优越性。目前大家越来越认识到药物治疗的不足和它们的副作用。不管是中药还是西药，首先不是万能的；其次，药物的副作用困扰病人是很常见的。美国他们自己也在说，三分之一的疾病是药源性疾病，本来没有病，西药吃了之后有了这个病了；中药自古也说“是药三分毒”。但针灸治病，不存在药物副作用，不浪费资源，没有医源性污染。

 

　　针灸的优越性，远远不止这些。1978年，世界卫生组织觉得这个针灸真是太好了，操作简便，疗效明确，病人费用低，没有副作用，这样一种疗法在世界范围内推广，该让多少病人获得治疗啊！所以世界卫生组织就不遗余力地推，一开始选出43种病，1996年增加到64种病，建议全球的病人选择针灸治疗。这个很少见的。所以针灸的国际化，跟国际组织的强力推动也有很大关系。

 

　　当然，针灸实际能治疗的疾病远远超过这个数字。

 

　　我们说21世纪是一个强调“绿色医疗”的世纪，是一个提倡“精准医学”的世纪，什么是“绿色医疗”？针灸就是绿色医疗的代名词，因为它没有任何污染、不产生毒副作用；针灸就是“精准医学”的典范，因为它不但是辩证施治，同时又根据不同的个体感觉而施术。

 

　　没有接触过针灸的年轻人，会觉得针灸很痛，或者怕感染。现在感染是不可能的，所有针灸针均是一次性针，用过就废弃了；痛呢，现在针越来越细，痛的程度也就越来越小；再一个就是方便。如果隔天就需要针灸，治疗起来也比较麻烦。现在能做到3-5天甚至7天针灸一次，就不影响工作了。

 

　　30多年前，我们刚大学毕业的时候，针灸科就是老年病科，来的人主要是老先生老太太。那你现在去看看针灸科，前来求医的，年轻人为主体。为什么？现代年轻人知识层次高了，自我保护意识强了，他认识到针灸绿色医疗的特点了，一个作用明确，一个作用快速，一个副作用少，对吧？所以针灸科来的患者，年纪越来越轻。来我门诊的患者年轻人越来越多，尤其是礼拜六下午的门诊，中青年一族是主体，老年人反而少了，这是一个很大的变化。

 

　　中医中药，包括针灸在内，被越来越多的年轻人接受，这个从我们学校的录取分数线上也可以看出来，今年大家热传的一个帖子，就是浙江中医药大学的本科录取分数线，排浙江大学之后，成我省最难考的大学之一。如果看针灸专业研究生的录取比例，那么难度系数已成我省之最，上分数线的3名研究生考试里面，最多可能有一名被我们学校录取。

 

　　为什么针灸医生

 

　　70岁就“熄灯”了呢

 

　　我经常对我的学生讲，做一名合格的针灸医生，是很辛苦的。

 

　　去年到美国加州中医药大学，对，我去讲课，讲了3个礼拜，听课的基本上是白人博士研究生。我讲两个主题，一个是针灸怎么镇痛，因为我主要就是搞这个的；一个是讲针灸怎么治疗中风之类的老年性疾病。讲好之后照样要演示，他们请来了一位痛经病人，病人进来的时候满头大汗啊，痛不欲生，我选两个穴，合谷，三阴交，当着五六十个学生的面，给病人针灸。

 

　　“持针之际，目无邪视，心无外骛，手如握虎，势若擒龙。”说的是银针细若游丝，但需要医生全神贯注，拿出扑虎擒龙的内力来运针治病。

 

　　看到病人痛苦的脸慢慢平静下来，我跟美国学生讲，做一名针灸医生是很辛苦的。

 

　　我平时门诊一个半天看五六十位病人，每一位病人扎20个左右穴位，算下来一个半天要用去1000根针，那么我下班以后回家第一件事情是什么呢？是直接躺在沙发上好好养气，以我55岁的精力，半天门诊下来，我已经很疲劳了。你们看，我的头发白得比同龄人多吧？“肾者，其华在发”，“发为血之余”，说的是肾气充盈，头发就乌黑发亮，肾气亏虚，头发就干枯发白。我的肾气去了哪里了呢？

 

　　我就给美国学生看我的双手，给他们看一个有着30多年针灸从业史的医生的左右手，你们看，我平时运针的右手掌是青的，我不运针的左手是红润的；再看鱼际，运针的右手鱼际，很饱满，摸上去很结实，不运针的左手鱼际，就显得干瘪。鱼际呢，经常发力的右手，肌肉就发达了。

 

　　我们针灸医生常说：针灸时，病人得气，我们耗气。“肝者，气华在爪”，右手掌发青，是肝血不足的表现；头发早白，是肾气早衰的表现。肝肾同源，精血互生，我的针灸同行们，就是这样一个可爱可敬的集体。

 

　　做一名针灸医生，成才要比中医大内科医生相对快些，中医大内科医生，六、七十岁是黄金季节，所谓老中医老中医，70岁是正当年。而针灸医生，像西医中的外科医生，不少40岁后可能已成名成家，但70岁以后大多就“熄灯”了，做针灸太耗气，不但要有体力支撑，也需要气血充盈。

 

　　燃烧自己，照亮别人，小小银针，光芒四射！